你家孩子在看这些“坏书”吗?深度解析著名儿童文学背后的教育
作者:刘绪源 刘绪源,著名作家、儿童文学理论家、原《文汇月刊》编辑、《文汇读书周报》副主编、《文汇报》副刊“笔会”主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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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坏书”?会不会把孩子带坏呢?孩子会不会学卡尔松,从楼上往下倒垃圾?会不会像小癞子一样,叫盲人撞石壁呢?这时候,不要小看我们的儿童,一定要了解我们的儿童。
有一次,我在北京的蒲蒲兰绘本馆给他们的编辑讲儿童文学。讲完以后,一位搞发行的先生拿出一本书问我:老师,你能不能讲讲这本书?这本书我们刚放到柜台上还没开始卖,就来了一位老爷爷。他翻完后破口大骂:坏书!你们为什么要出这样的书?我们讨论来讨论去,也说不出这书好在哪里。你看它是坏书吗?
我拿过来看,这本图画书叫《吃掉你的豌豆》,描绘的是这么个故事:
又该吃晚饭了。妈妈还没张口,黛茜就知道她要说什么。“吃掉你的豌豆。”果然,妈妈这样说。黛茜低下头,看了看盘子里的小绿球球,说:“我不爱吃豌豆。”妈妈叹了口气说:“吃掉你的豌豆,就可以吃冰淇淋。”黛茜还是说:“我不爱吃豌豆。”……就这样,妈妈为了让黛茜吃掉豌豆,不断开出各种条件,最后越来越离谱:吃掉你的豌豆,我就把超市里的东西都给你买回来。你不用去睡觉,不用去上学,房间爱多乱就多乱。我还会把自行车店、动物园、十座巧克力工厂都买下来送给你……但不管妈妈怎样说,黛茜始终只有一句话:“我不爱吃豌豆。”
在这个拉锯战中,妈妈的脸越来越小,黛茜的脸越来越大,最大的时候整个页面只有小女孩的两只眼睛。终于,画面回归正常,黛茜问:“妈妈无论怎样,都想让我把豌豆吃了吗?”“是啊!”“那,妈妈把小圆白菜吃了,我就把豌豆吃掉。”接下来,就看到书上的妈妈愁眉苦脸地看着一盘小白菜,带着哭腔说:“我不爱吃小圆白菜。”
最后一个画面上,妈妈和黛茜两个人都在大吃冰激凌,底下有一行字:“可是,我们都爱吃——冰!淇!淋!”难怪老爷爷看了要说这是“坏书”——这样一来,孩子怎么教育啊?
翻完这本书后,我哑然失笑。它其实是牵扯到儿童文学的三大母题之一——顽童型母题的一本书。
什么是顽童型母题
二十年前,我写了《儿童文学的三大母题》这本书,复旦大学出版社在2015年刚出了第四版。在书里,我把儿童文学作品分成三大母题。所谓母题,我这里指的是“元主题”,即主题之上的主题。不是一般的思想内容上的主题,而是从审美特征上对文学作品进行分类,即按照审美眼光(视角)、艺术氛围和一定的审美范围,把儿童文学分为:
《儿童文学的三大母题(第四版)》
作者:刘绪源著
出版社:复旦大学出版社
出版时间:2015年09月
爱的母题。它体现着成人对儿童的目光,可以细分成母爱型和父爱型。
母爱型主要表达母亲对孩子的爱,是一种爱的传递。很多低幼的童话,包括几乎所有的早期童话,如《睡美人》《灰姑娘》《白雪公主》等都属于这一类。
马克·吐温曾在一篇后记里说:一个故事应该在孩子结婚的时候结束。你看几乎所有的早期童话,都是在公主和王子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时结束了。因为子女结婚了,妈妈心里的一块石头就落地了。而且,这些故事也没有多少是直面人生的。主人公遇到难题就绕道走,不是有仙女相助,就是有亲人相助,或者发现宝物。它甚至没有逻辑,睡了一百年被人吻了一下忽然就醒了,然后大团圆。因为这些故事都是妈妈传递爱抚的介质,简单直接才是婴幼儿最能接受的。
当然还有父爱型母题。这类作品是直面人生的,会写到儿童所必须面对的人生难题,相对而言比较严肃。审美结果可以转化为教育的作品,一般就属于父爱型母题。
自然的母题。它体现着人类共同的眼光,写人类以外的生活。
比如大量的动物小说,它们不是用人类的眼光和概念、人类的道德标准和生活习惯来框范的,而是让读者看到,人类以外的另一个世界是如何生存、发展的。这使人类能够看到自己的渺小,同时又不断发现新的问题。人类的思考都是从惊异感开始的,而用人类的目光去看人类以外的世界,能够不断给人以惊异感。大自然的存在比人类的存在漫长得多,永恒得多,巨大得多。
最复杂的是顽童的母题。它体现的是儿童自己的眼光。
比如《吃掉你的豌豆》里面,黛茜始终没有听话地把豌豆吃掉,而且妈妈显得很有问题。每个人都有一生没办法吃的东西,有可能这个小孩就是对豌豆过敏。妈妈凭着不知从哪里看到的“豌豆有营养,小孩应该多吃豌豆”的说法,就要求孩子“吃掉你的豌豆”,这是从概念出发,而不是从儿童出发,出发点就不对。另外,她的方法也有问题。她告诉孩子,如果吃掉豌豆,你可以永远不洗澡——怎么能永远不洗澡呢?但她已经抓狂了,顾不上自己说什么了。我的小孙女看到这里就很开心:妈妈抓狂了,妈妈抓狂了!这本书非常合她的胃口,因为它体现了儿童自己的意志、眼光和内心的想法。
教育发展了,才有了顽童型母题的今天
儿童文学不依附于教育,但二者有着平行发展的关系。
四百年前,英国的洛克写了《教育漫话》。书中主张对儿童实施绅士教育,这一观点还不能算真正地发现儿童。但是,洛克很注意方法,主张用跳舞、旅游等体验性的活动使儿童不自觉地优雅高贵起来。他还强调,说给儿童听的故事应该是有趣的,而不是令人昏昏欲睡的。这至少已经从方法上考虑到了儿童立场。
从卢梭开始,人们发现了儿童,认为儿童期是有用的,儿童有儿童的思维,应该把儿童期看成人类生命的一部分,而不是抹杀这个特点。然后到杜威的儿童中心说,这一理论在现实中的例子是《窗边的小豆豆》,让学生自由快活地生长。
到20世纪四五十年代,经过卢梭的理论积累和杜威的实践阶段后,皮亚杰的理论已经非常成熟。他有两段话谈得很好,一句话是:如果我们想造就有创造力和能推动未来社会前进的个人——这是越来越感到的一种需要,那么,主动地发现现实的教育,显然要比要求学生按照既定的意志行事、简单地接受现成的真理的那种教育优越得多。
这句话提出一个重要观点:要让学生主动地发现现实。还有一段讲当时西方教育的话,其实用在中国也很贴切:社会造就忠实于自己的教育者——教育者以自己的思维方式培养学生——学生按教师的学识和人格楷模成长——长大的学生忠实于原有的社会。
你看,这样教育就成了一个闭路循环,你不再有创新的机会。中国的书画和戏曲为什么衰落得那么快?20世纪初,还出现过黄宾虹、齐白石、潘天寿、傅抱石这样的书画大家,而现在的中国画都是在老年大学里教的。戏曲以前有梅兰芳、尚小云、荀慧生、程砚秋四大名旦,现在也没有了。前不久网上在议论:去世的梅葆玖算不算大师?梅葆玖确实不算大师,他就是学得像。我们知道,戏曲和书画教学都是师徒相传,徒弟必须像师父,而不可以超过师父,因为超过师父就不像了,结果肯定是一代不如一代。
所以,黑格尔也说过:除非学生自己发现真理,你没有任何传授真理的办法。学习不是爬行的过程,而是跳跃的过程。途中的沟沟壑壑要允许学生自己跳过去,老师不必一环一环地讲到底,你以为你教会了他,其实并没有。我们从小学就开始接触地理,但是到了大学,很多女生还是看不懂地图。这些东西没有进过她的大脑,老师让她背就背,让她考就考,考完赶快忘,忘了以后继续背,这是不进大脑的东西。
怎样才算真正进了大脑?按照皮亚杰的说法,一个人的认知结构由“图式”组成。你发现了新事物时,旧有的图式结构就会被打破。打破后有两种办法,一种是“同化”,就是原有图式结构的量变,比如头脑里原本有关于汽车的图式结构,现在看到和汽车不一样的火车,我就把火车同化到图式里边来——原来,车子有一节的,也有好多节的。这样就重新平衡了。还有一种是“顺应”,是质的改变。比如看到的不是车子而是轮船,原有图式容纳不了,这时候就必须顺应现实,产生新的图式,新的图式又同化,这就是不断从不平衡走向新的平衡……所以,学习的过程就是儿童图式结构的发展。这期间需要等待,让儿童有时间去经历打破旧图式结构和平衡新图式结构的整个过程。
综上所述,在近现代教育史上有一个总的趋势:越来越重视让受教育者去“主动地发现现实”。而我们知道,这一过程必然会打破头脑里既定的概念和已有的认知。这给儿童文学界带来了根本性的启迪:儿童对成人世界的怀疑、反对甚至破坏性行为是否一点都不能被允许?顽童型母题的作品,在这方面起到了很大作用。
请允许这种自由
顽童型母题中,我觉得最好的是瑞典的林格伦的作品,比如《长袜子皮皮》和《小飞人》三部曲。她的作品把道德教育全部打破,什么都不管。
《长袜子皮皮》的主人公是个叫“皮皮”的小姑娘,因为海上事故和父母离散,一个人生活。她力大无穷,喜欢吹牛,还不上学。警察来管她,她把警察扛起来,扔到屋顶上。上海世博会期间,瑞典大使馆邀请瑞典专家与中国儿童文学工作者座谈。席间,一位北京学者大谈《长袜子皮皮》:这本书批评我们的教育很落后,所以皮皮不上学是对的;批评我们的社会,社会的确存在大量问题,所以皮皮反社会是对的;警察队伍有腐败,有对平民的压制,所以皮皮反警察也是对的。被她这么一说,皮皮成了一个反社会、反人类的形象了。但其实恰恰相反。
《长袜子皮皮》里,皮皮在大家眼中是越来越可爱的,大家发现皮皮虽然爱吹牛,但有很多魅力。有一些情节尤其值得关注。比如皮皮跟其他小孩提起她的家事,会说:我是海盗的女儿!我爸爸现在去抢钱了,等抢到钱他就会来接我回去。还有她玩得开心的时候,就会朝天上招招手,说:妈妈,我很好。因为皮皮觉得妈妈一直在天上看着她。读到这里,让人真想掉泪。皮皮不愿意她是一个孤儿,虽然她跟人类社会约定俗成的许多道德规范相违背,但并不是说她就不渴望母爱、不渴望家庭。她是一个完整的形象。
还有“小飞人”系列里的卡尔松。卡尔松会飞,一方面,他带来快乐,带小孩在天上飞,让小孩从全新的角度看世界;另一方面,他到处捣乱,比如骗小朋友,抢东西吃,把垃圾从窗口倒下去……小孩能做的顽皮事他都做了。
大人看到这些作品,或许会觉得太过分了,因为卡尔松什么不好的事都做,样样都跟大人逆着来。但其实,这类作品在欧洲文学里是有传统的,即“流浪汉小说”。刚刚去世的杨绛先生翻译过一本书叫“小癞子”,这本书跟《堂吉诃德》并列为西班牙最重要的文学遗产,是流浪汉小说的代表作。讲的是一个叫“小癞子”的流浪汉到处被人欺负,也欺负别人。有一次他报复一个总是把他打得满头包的盲人,在给盲人指路时说,前面有一条很宽的水沟,你要头往前伸,用力往前跳,否则衣服会湿掉。盲人用力一跳,原来前面不是小河而是石壁,他一头撞在石壁上。小癞子哈哈大笑,然后跑了。
按照世俗的标准,这简直太不道德了,但是看这类作品不能用我们常用的道德标准来评判,它有自己的一套行事标准。这样的作品,包括林格伦的作品,包含了儿童都需要的两个方面:既要听话,又要不听话。所以著名儿童文学翻译家任溶溶先生说:儿童文学要写“要儿童做什么”,也要写“儿童想要做什么”。
爱的母题和顽童的母题是互补的。渴望母爱,追寻家庭与社会的温暖,体现了人类现实性的一面,起源于现实的人的生存发展需要。——这是“爱的母题”根本意义之所在。渴望自由,向往无拘无束尽情翱翔的天地,体现了人类的未来指向,是对于未来社会中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的一种深情呼唤。——这是“顽童的母题”根本意义之所在。二者都是人类精神向前发展的产物,在人类精神宝库中都应有其合法存在的理由。
20世纪七八十年代,任溶溶先生先后翻译了八本林格伦的作品,打破了在此之前国内几乎没有顽童型母题的文学作品的局面。中国的儿童文学作品几乎都是父爱型母题,都是强调儿童要听话,所谓“儿童文学是教育孩子的工具”。但请试想,如果一个孩子在审美的时候,在阅读的时候,在私下里回忆或者向往的时候,都不可以有自己的想法,这样的孩子正常吗?
20世纪50年代初,《小飞人》三部曲刚在瑞典出版的时候也是一片骂声,就像那个看《吃掉你的豌豆》的老爷爷一样,大家认为这是“坏书”。但是在1958年,林格伦获得了国际安徒生奖。为什么?因为当时整个西方都觉得,让儿童主动发现现实的教育,已经成为越来越迫切的需要。这个社会已到了不创新不发现就不会有希望的时候了。社会急需创新,急需创新人才,需要培育全新的一代。据统计,瑞典是全世界最具创新精神的国家。这和瑞典出过林格伦那样影响巨大的儿童文学作家有没有关系?我认为是有关系的。至少她让孩子们知道:我的想法也是重要的,我的想法不一定错,我的想法也可以在头脑里暂时保留一下。
最后,回到开头的问题:这些是不是“坏书”?会不会把孩子带坏呢?孩子会不会学卡尔松,从楼上往下倒垃圾?会不会像小癞子一样,叫盲人撞石壁呢?这时候,不要小看我们的儿童,一定要了解我们的儿童。我的孙女虽然很喜欢《吃掉你的豌豆》,但这本书一点不影响她自己吃豌豆。她一边吃豌豆还一边说:黛茜不喜欢吃豌豆,宝宝最喜欢吃豌豆。可见她能够入戏,也完全能够出戏。
当然也不是说完全不可能教坏。有时候小孩子兴之所至,可能真会把垃圾倒下去,多过瘾啊。但是你让他倒一次,顶多自己跑下去扫一扫,辛苦一点。然后跟他说:垃圾不能随便倒,你看爷爷扫得多辛苦。他基本也就不再犯了。孩子是说得通的,但是如果我们在他需要游戏的时候,不让他游戏;在他需要怀疑的时候,不让他怀疑;在他需要独立思考的时候,不让他思考——他连在心里边自由一下的愿望也不能实现,那么他以后很可能是一个没有创造力的人,是一个自我怀疑的人,是一个没有自信的人。他不可能觉得他的猜想或者新发现是对的。
那种在内心里激荡的思考的幸福、怀疑的幸福、审美的幸福虽然过一会儿还是要被压抑下去,但是有过和没有过,对孩子的一生还是不一样的。如果经常能有这样短暂的激荡,如果这样短暂的激荡能够保留到成年,它们就有可能转化为艺术、科学的创新,那么这个孩子就是未来的希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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